&esp;&esp;一
&esp;&esp;初冬十月,翰林院是大明宫里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出右银台门右手一列长廊,大明宫最西北的位置,翰林院就在其中。夏天漫漫开放的紫薇花已经凋谢大半,龙首原上呼啸的西北风裹起残存的花瓣和枯卷的落叶。东边紧邻的麟德殿里常开宴会,殿前殿下可坐三千人,舞马舞象,仙管凤凰调,宫莺乍啭娇。但值班的翰林学士只能在丝竹乐舞声里对着刻漏[24],独坐黄昏,忍受寒冷的北风,准备皇帝随时召见。这是他们飞黄腾达所必须付出的代价——翰林学士没有单独品级,所以没有专属于翰林学士的工资。但为皇帝草拟制诏,参议政事,位卑权重。做过翰林,才叫朝廷“心腹”。
&esp;&esp;元和元年(806年)的初冬,曾经的翰林学士韦执谊在远离翰林院的崖州(今海南海口)裁开一张黄麻纸。他要草拟一篇《翰林故事》,记叙翰林院作为皇帝心腹近臣参与政事的历史。为了记下玄宗开元年间至宪宗元和时期进入翰林学士的每一个名字,他调动曾经主持监修国史的记忆,急切等待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来到他眼前:李白。
&esp;&esp;他们都是吟哦着他的诗篇长大的。当时李白的诗文还没有定卷,有人读过的多,有人读过的少,但至少,人人都会默诵一篇《大鹏赋》。韦执谊的同事白居易虽然不喜欢李白,也得承认,他的诗,是诗中豪者。甚至,他们对于翰林院最初的印象也来源于他得意的诗句:“翰林秉笔回英眄,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
&esp;&esp;李白去世的那年(762年),代宗皇帝追封他为拾遗,但后世更喜欢称呼他“李翰林”。他的朋友为他编纂的诗集叫《李翰林集》,他墓前的碑铭叫《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翰林学士”这个称呼,代表着文采,皇帝的信任,与政治中心的亲近。
&esp;&esp;只是,哪怕后人执着于称呼他“李翰林”,韦执谊所能检阅到的材料里,从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玄宗皇帝设翰林学士开始,从来没有一个翰林学士叫李白。
&esp;&esp;二
&esp;&esp;天宝元年(742年),黄鸡肥黍米熟的秋天,无业游民李白修道归来。刚踏进东鲁家中,一道皇帝征召入京的命令已经在等待他。常年没有工作,没有官职,没有稳定收入,因为无法忍受邻居与女友的嘲笑奚落而不得不隔三岔五逃跑的李白终于扬眉吐气,眉飞色舞地写下“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esp;&esp;扔下诗句,扬长而去。
&esp;&esp;从东鲁到长安,驿站渐多,楼房越密,各地口音甚至粟特语、回鹘语嘈嘈切切,长安就不远了。越往城中去,甚至气味也搅和在一起,成为大城市才有的混沌:橘皮胡桃瓤、栀子高良姜、干枣、石榴、荜拨、麻椒粒……刚出炉的古楼子焦香酥脆,胡姬举起鸬鹚形状的勺子用力压向酒樽里的酒糟,舀起清透酒液,殷勤劝客。童年里已经印象淡泊的西域特产平平常常招挂在西市街头转角不起眼的店面上……
&esp;&esp;天宝元年(742年)的长安,像只华丽的大盘子,轻松接纳一切想象里的丰盛。
&esp;&esp;皇帝征召,特别赐李白骑着黄金装饰的骏马进城,处处都有公家优厚周到的安排。李白再次来到长安,终于品尝到在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做一个上等人的快活。李白爱富贵,爱虚荣,爱轰轰烈烈,爱建功立业。但他不能参加考试,走不了科举那条窄却笔直的道路。为此,他入赘宰相许圉(yu)师家娶许家孙女,到处投递诗卷求人说好话,现在他就要登上金灿灿的宫殿,他这“旁门左道”就要成了。
&esp;&esp;十二年前,也是他,见识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长安。
&esp;&esp;开元十八年(730年)的初夏,李白第一次到了长安,那时候他有点名气了。二十多岁时,被皇帝称作“大手笔”的苏颋做益州长史,住在成都。李白专程打听了苏颋出行的时间,半路拦车,递上诗卷。苏颋看了很喜欢,对随从说,这个孩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然还稚嫩,但继续用功,未来可以与司马相如比肩。李白从此成了苏颋的小朋友。
&esp;&esp;但他又不够有名气。他想见到皇帝,或者皇帝热爱文学的妹妹玉真公主,但没有“关系”。在长安城里游荡,从夏天一直待到初秋,多方访求终于被一个张先生安排着住进了玉真公主的别馆。别馆在郊外终南山上,他精心挑选好最得意的诗赋,抄成诗卷,演练对答,但一天一天又一天,除去蟏蛸(xiāo shāo)和蟋蟀,巨大的别馆里没有半个人搭理他。早秋的山间阴雨连连,厨房没有人做饭,刀上爬满绿藓,只能写诗。有酒无友,生性爱热闹的李白苦着脸,都是牢骚怪话:“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在这两首《玉真公主别